去搜搜
头像
政府为什么跟“佛系”过不去?
2019-01-17 09:30

政府为什么跟“佛系”过不去?

文章所属专栏 财富收割机:中国财政两千年

虎嗅注:本文是虎嗅精选专栏《财富收割机: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第18篇内容。上期内容讲述了古代“逃离一线城市”运动的来龙去脉,迁都背后,其实都是经济、财政命脉所牵引、左右的结果。本期内容,我们继续研读唐代的经济走势。


当杨国忠在历史上落下乱臣贼子的骂名时,他在当朝却着实是政务最繁忙、办事效率奇高,并且能够给唐玄宗实打实敛到钱财的“能臣”。因此,历史局势、人物功过到底该如何评说,或许还得从最本质的财政、经济线索入手,剥离那些问题的表象,看看它的深层原因。


天宝变乱的财政之谜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如果你问当时天下最繁忙的人是谁,会有人告诉你,是宰相杨国忠。


杨国忠的繁忙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他身兼大大小小四十余个使职,还担任着帝国的右相,兼任吏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判度支、剑南节度、山南西道采访、两京出纳租庸铸钱使。他掌管着帝国的财政、行政、军政大权,并负责官吏的考核与任命,同时,还监管着四川地区的军政、民政各方面事务。


杨国忠的办事效率奇高无比,在他以前,吏部对官员的选拔有复杂的程序,经过三道唱选,评比从春天持续到夏季,才能将官员选出。但是杨国忠却做得轻轻松松,他在私宅里进行选拔,再召集官员在尚书省的办公室里唱一次票,一天之内就选定完毕。


对于帝国的国库,他也维护得井井有条,不让国库出现哪怕一时的短缺。直到安禄山兵起,各地的物资仍然在源源不断地送到京师长安,将府库填满。有一次,唐玄宗去左藏库视察,看到仓库堆得满满的,对杨国忠推崇有加。


除了吏治和财政之外,杨国忠对于军事也“有所涉猎”。在他的组织下,唐政府对西南方的小国南诏连续发动了两次大的战役,都是全军覆没。不仅如此,战争过后,原本臣属于唐朝的南诏国全面倒向当时最大的威胁——吐蕃。


但是,在杨国忠的汇报中,这两次战役都是唐朝大捷。为了扭转人们私下里对他的非议,他决定在军事上再立功勋,将安禄山拿下。


人们很难想象,唐玄宗晚期的宰相李林甫和杨国忠两人怎么能够获得如此之大的权力。


除了唐玄宗沉浸在温柔乡这个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这两人能够满足帝国的财政需求。这时,中央政府已经离不开这些敛财能手的帮助了,否则帝国的财政就要亏空。


如果一切以财政为目标来考核政绩,政治权力就会被这些财政专家所把持。


更致命的是,同样是基于财政的原因,唐玄宗做出的一项军事改革,让中央政府彻底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再也无法回转。

 

在宰相张说的主持下,政府裁撤了一批府兵,招募了一批新兵,建立了十二万人的骑卫队来守备京师。募兵制建立后,府兵制更成为累赘。


到了天宝年间,就连当初精锐的骑卫队也退化了。以守卫京城的部队为例,他们本来是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但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前,这支号称侍卫皇帝的侍官队伍,却早已经变成了京城的耻辱,人们骂人时就骂对方是侍官。队伍里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富裕的变成了商人,忙着做买卖,身强体壮的就靠玩杂耍、拔河来糊口,他们已经彻底脱离了军事训练,到“安史之乱”爆发时,这些人甚至不知道怎么穿军装,更别提打仗了。


在唐玄宗时期的国际关系中,突厥已经成了明日黄花,不再构成威胁;回纥人还在遥远的北方,没有进入中央政府的视野。然而此时,在西方崛起的吐蕃却成为帝国最大的威胁。


面对边境蛮族的挑衅,唐玄宗不得不开始另外组织部队。他倚重于一项源自唐高宗时期的改革——节度使。


所谓节度使,不同于之前的都督,因为都督只负责军事,不参与民事;也不同于地方的州刺史,因为刺史不管军事,只负责民事;他还不同于观察使,因为观察使只有监察权,没有军事权和民事权。节度使将所有这些权力都合而为一了,不仅负责招兵买马,还负责民事和税收,同时还可以选择下属官员,拥有任命权和监察权。节度使的兵员也不再依靠府兵制,而是直接从民间募兵,这样,士兵就会和直接长官结成非常强烈的忠诚关系,反而将皇帝边缘化了。


为了解决军费问题,玄宗又设立了几个节度使,授予他们行政权,让他们在统治区域内自行搜刮。

这些节度使是:安西节度使、北庭节度使(前两个节度使位于今新疆)、河西节度使(位于今甘肃)、朔方节度使(位于今黄河北部大拐弯内外)、河东节度使(位于今山西北部)、范阳节度使(位于今北京、河北一带)、平卢节度使(位于今北京以东的东北地区)、陇右节度使(位于今陕西甘南、青海一带)、剑南节度使(位于今四川西部和云南)。


这些节度使并不能帮助皇帝减少财政开支,却可以把财政“隐形化”。他们的许多开支自行筹措,不再受皇帝的管制,也不需要皇帝操心。

 

为了保证节度使的忠诚,皇帝特别注意派遣可靠的官员,比如请一些在职或退职的宰相担任或兼任节度使,因为这些宰相对皇帝忠心不二,也有足够的社会资源来执行使命。


但是,随着贤相集团的崩溃,帝国的宰相职位被聚敛集团把持。聚敛集团有着严酷的内斗传统,获胜的人不会把节度使的职责交给那些失败者。


李林甫成为宰相后,决定再进一步,将节度使授予归顺的胡人。于是,唐帝国边境的军政大权落入了蛮族之手。


就能力而言,李林甫是一个合格的宰相。他能够通过高效的行政系统完成皇帝的一切要求,特别是财政需求。另外,他还亲自主持汇编了一系列的法律典籍,比如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唐六典》就是在他任宰相期间完成的。但玄宗时期的宰相已经不同于太宗时期。太宗时期的宰相有四个,是集团领导制,而玄宗时期是以一个人为主。能干的李林甫享有过多的权力,承担过多的事务,能制约他的力量也越来越小。只要他还在任,他亲手并精心建立的政治平衡就能保持下去,整个政府就不会出乱子。他一旦离任,这种平衡立即被打破,整个政府机构变得千疮百孔,不可收拾。


在他的新方法下,安禄山、史思明、高仙芝、哥舒翰等一批外族名将掌管起了庞大的唐朝军队。在李林甫的机制中,外族的将军虽然掌握大权,但对李林甫本人仍然保持着尊敬。李林甫死后,杨国忠为相,外族将军不听从他的指挥,与宰相出现了严重的对抗。


杨国忠试图从最大的节度使安禄山下手,整治藩镇。安禄山也意识到,在杨国忠的逼迫下,自己不得不反。于是,一场悲剧发生了。


在天宝变乱发生后,杨国忠依然保持着高效的财政工作。当各地的勤王士兵们纷纷赶到时,他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而是为军队花掉太多的钱感到惋惜。他决定尽量不动国库,而是另外找钱来帮助皇帝打仗。


他派侍御史崔众到太原出卖僧尼道士的度牒,用这种方式筹钱上百万缗。但此刻的搜刮已经无助于维持唐帝国的稳定,唐玄宗也把他的理财官与宠妃一起,抛弃在了马嵬坡……


盛世王朝的终结


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全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


唐武宗是一位虔诚的道教徒,从他登基那一天起,就崇信一位叫作赵归真的道士,向他学习法术。此外,衡山道士刘玄靖、罗浮道士邓元起等人也在武宗的朝廷内当官,传授长生不老之术。


在道士们的影响下,武宗一直打压佛教,但在公元845年之前,所有的行动都是偶发性的,直到这一年,武宗决定发动一次全面的灭佛运动。


这年四月,武宗请管理僧道的祠部先进行了一次调查,查出全国已经有寺庙四千六百座,僧舍(兰若)四万处,和尚、尼姑共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全国人口占比约百分之零点五以上。


到了七月,皇帝正式下达了灭佛的法令。中书门下上奏,请求在每一个大州留一座寺庙,有的寺庙里有先皇、先贤的塑像,可以移入到这座保留的寺庙内。至于小州,则不需保留佛寺。东西两都各保留十座寺庙,每座寺庙十个和尚。


皇帝回答:大州如果有精美的寺庙,可以考虑保留一座,如果没有也不用保留。两都可以考虑各保留四所,每所三十名僧人。其中上都长安的左半部保留慈恩寺和荐福寺,右半部保留西明寺和庄严寺。

除了皇帝允许保留的几十所寺庙之外,其余的寺庙都予以毁弃,僧尼全部还俗。


在唐代一直繁荣的佛教突然间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除了佛教之外,全国当时还有从中亚传来的基督教(景教)和波斯的祅教。这两个教派约有三千名僧人。武宗决定连这两个教派也不保留,三千僧人一起转业。


然而,三个月后,新的麻烦又来了。佛教除了是一种信仰,还是一套慈善机构。在唐代,佛寺负责赡养老弱病残人士,佛寺关了门之后,这些人没有着落,大部分贫病交加,濒临死亡。灭佛成了人们批评皇帝的把柄。


唐武宗只得命令京城和各州的政府拨出一定的土地,利用土地的地租来赡养这些人,将原本由佛寺主持的慈善机构变成公办。当然,这个机构效率不会高,却可以堵住批评者的嘴巴。


通过这一系列的措施,唐武宗加入了一个短名单,历史给这个短名单起了个名字:“三武一宗”。在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灭佛的皇帝一共四个,即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以及五代时期的后周世宗。


唐武宗第二年就遭到了“报应”:他崇信的道士们让他不停地吃丹药,这些丹药的毒性太大,最终中毒而死。


新登基的唐宣宗随即废除了武宗的灭佛措施。那时,由于老皇帝死去,许多僧人又偷偷地回到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寺庙之中。宣宗下令,僧人回流,政府不得干涉。

 

佛教徒只是从教义和因果报应的角度去看问题,从来没有想到,给他们惹祸的其实不是信仰,而是财富。


“三武一宗”灭佛的理由只有一个:财政。他们在意的不是佛经对错,而是三样东西:

一是佛寺的人力资源。每个寺庙都充斥着年轻力壮的和尚,但他们不仅不劳动,还不纳税和服劳役,政府早就想打他们的主意。


二是佛寺的土地。根据传统,佛寺的土地都是免税的。当政府的征税过于严苛时,人们甚至把土地先送给寺庙,再变成寺庙土地的租户,得到的收入反而比拥有土地更划算。但政府却因此少了许多收入。


三是佛寺的铜像。在唐代后期,由于政府垄断经营铸币,既缺乏铜也缺乏钱,而佛寺里有大量的铜像可以用来铸钱。


在唐武宗之前,政府已经考虑过采取限制寺庙的做法。比如,和尚也要服兵役,寺院土地也要纳税,而寺院必须用土、石、木头来做塑像,只准在纽扣、饰物上用一点铜来装饰。但这些方法受到了太多的抵制,无法推行。


唐武宗的灭佛彻底解决了问题,可谓硕果累累。根据他的总结报告,中央政府获得的收入不菲:二十六万僧尼还俗,变成了两税户;同时,佛寺雇佣的十五万奴婢也变成了两税户;另外,政府新增土地数千万顷,都是最优质的土地。


至于佛像,没有办法给出具体的估计。但是,当皇帝下令把佛像铸成铜币,政府的铸币机关竟然没有办法把这么多铜像熔化。当大量的铜币涌入市场之后,全国的物价立即出现混乱。到了宣宗时期,政府把一部分钱币重新铸成铜像,减少货币投放量。


宣宗恢复佛教后,并没有将相关的土地资源重新划给佛寺,他享用了武宗灭佛带来的好处,却避免了灭佛的恶名,可谓一举两得。

 

武宗的灭佛也可以被看作是国家逐渐瓦解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安史之乱”后,唐代虽然已经孱弱,却仍挣扎着,一时间恢复,一时间衰落,直到一百多年后才最终解体。


唐德宗用一生聚敛财富。虽然制度性的败坏已经深入骨髓,但从表面上看,德宗积累的财富又足以让他的孙子宪宗进行再一次集权的努力。宪宗也因此被称为“中兴皇帝”。


唐宪宗对唐代藩镇制度进行了两次重大改革,并在其统治的十五年间,让大部分藩镇重新听命于中央。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唐宪宗针对地方财政制度进行改革。在改革之前,地方向中央上缴财税,州政府征税后,留一部分给自己,剩下的交给节度使,节度使留够了自己的,剩下的才会上缴(或者进贡)给中央。


唐宪宗试图限制藩镇的征税权。由于每一个藩镇都下辖几个州,而节度使选择其中的一个州作为驻扎地(直辖州)。皇帝规定,直辖州的征税权完全交给节度使,但是对于其他的非直辖州,其财政收入则完全上缴中央,不再经过节度使。


中央政府这种自断一臂,保全身体的做法,其实减少了节度使的权限。之前的节度使可以全面插手下辖的几个州的财政,现在只能管辖一个州,相当于将节度使的财政权降到了和州同样的级别,这自然引起了节度使的不满。


但由于宪宗时期的财政状况比德宗时期有所好转,他坚持不懈,依靠着灵活的合纵连横的策略,加上武力胁迫,将这项政策逐渐贯彻下去,让大部分藩镇遵从了这个新的规则。


十年后,到了唐宪宗执政的末期,当财政重整规则见效、藩镇的财政权受到遏制后,皇帝再次推出了另一项改革:针对藩镇的军事制度,采用与财政制度类似的规则。节度使直辖州的军事完全归节度使统辖,而非直辖州的军事权则授予州的刺史,州刺史所辖军队也不再听从节度使的调遣。


这是中央政府第一次将军事权交给州刺史,表面上看是加强了地方分权,但由于削弱了节度使的军事权力,藩镇对抗中央政府的能力大幅削弱。


在这两次改革中间,唐宪宗也逐渐利用军事行动,将当年侮辱他祖父的东北诸侯一一纳入控制之中。

而对中央政府威胁最大的,除了东北诸藩镇,还有淮西。这个藩镇地处运河要道,威胁着唐朝中央政府的漕运安全。在唐宪宗的支持下,名将李愬率领中央军,雪夜奔袭,拿下淮西藩镇的中心蔡州,拔掉了这枚钉子。


根据统计,宪宗初期,每年都上缴赋税的有浙西、浙东、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个道,一共有一百四十四万户,只有天宝年间的四分之一。而政府财政需要养活的士兵却达八十三万,比天宝年间增加了三分之一。平均每两户就要养一个士兵。京西北和河北地区由于军队太多,将赋税全部减免。而到宪宗统治结束时,全国户数已经达到三百三十五万,士兵人数九十九万,大约三户养一兵,比起当年已经有了好转。


唐宪宗的削藩和集权措施取得了惊人的成功,人们将他视为中唐以后最强大的君主。但人们忽视了其中一点,任何一次削藩都要付出一定的成本。宪宗时期的财政虽然经过重整,但远称不上健康。而当宪宗诉诸武力时,那条左右了德宗的财政规律再次起作用了。


在下一任皇帝统治时期,东北藩镇又不服从中央的领导了,而帝国的财政状况已经不允许再采取一次宪宗时代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了。

 

经过几代懦弱的皇帝和宦官专权之后,皇位传到了唐武宗,财政收入再次出现困难。武宗必须依靠武力来平定泽潞节度使的反叛,这次平叛虽然成功,却留下了巨大的财政窟窿,皇帝必须依靠灭佛来筹钱。


税务整顿促成了唐代最后一个安定时期。武宗与宣宗时代,唐代户口恢复到了四百九十五万户。

只是,这时的所谓“安定”,与财政匮乏始终是相伴而行的。唐宣宗时期,全国两税、盐酒茶的专卖收入每年有九百二十二万缗,但每年的开支却要多出三百多万缗,而其中的财政缺口只能靠寅吃卯粮、提前收税来解决。末世的气象初现,民间的反抗已经不可避免。


宣宗还在世时,浙东的裘甫叛乱已经爆发。政府为了镇压反抗,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军费。而更多的税收意味着对民间更大的压迫,这又会带来更大的反抗。所以,一旦财政入不敷出,政府很容易就会陷入这个恶性循环之中,再也挣脱不出来。


各地反抗频发时,唐宪宗改革的另一个弊端也显现了出来。唐宪宗为了削藩,不惜降低整个政府的行政效率。比如,在藩镇统兵时期,藩镇为了自身的生存,会加强士兵的训练。但唐宪宗削弱了藩镇的力量,将兵权分散在各个州刺史的手中,不仅兵力分散,而且州刺史没有动力维持军队的训练,当财政不足时,首先考虑的是克扣军饷,减少军事开支。


咸通六年(公元865年),越南北部出现叛乱时,中央政府不得不派兵镇压,可军事开支的缩减再次造成了庞勋兵变,政府进一步失控。随着藩镇制度的衰落,唐代统治者已经没有力量来防范全国性的反抗了。


最后的一击来自于唐代的重臣高骈。黄巢叛乱时,身处江淮最富裕地带的高骈按兵不动,放走了黄巢。中央政府失去了江淮这块最富庶的土地,也失去了最重要的财政来源。


此时距离唐朝的灭亡仅仅是一步之遥。当官制无法保证统一,财政也无法养活这个庞大的官僚结构时,帝国分崩离析。中国历史进入了五代十国时期。


本内容未经允许禁止转载,如需授权请微信联系妙投小虎哥:miaotou515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评论
0/500 妙投用户社区交流公约
最新评论
这里空空如也,期待你的发声